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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影落在身上虽然影响了观瞻的清爽,却也为我们寻访作者踪迹增加了线索。每一个读过词话本的读者,都会对它的浓厚戏曲癖好留下深刻印象。
或许是由于第一次独立创作小说的缘故,《金瓶梅》的作者小说家的角色意识显然尚欠足够的纯度;这就是说,兰陵笑笑生除了拥有后人尊奉的「小说家」头衔,头上还满不在乎地同时戴着其他几顶帽子帽影落在身上虽然影响了观瞻的清爽,却也为我们寻访作者踪迹增加了线索。
每一个读过词话本的读者,都会对它的浓厚戏曲癖好留下深刻印象拿唱曲来说,《雍熙乐府》全书至少有小曲27 支、小令53 支、散套19 套29 种[1],它们大多又见于《词林摘艳》《南九宫词》《太和正音谱》等书。
拿戏剧作品来说,戏子直接搬演或选曲清唱的作品,有杂剧《陈琳抱妆盒》(第三十一回)、《韩湘子升仙记》(第三十二回)、《西厢记》(第四十回)、《两世姻缘》(第四十一回)、《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第五十八回)、《风云会》(第七十一回)、
《月下老定世间配偶》(第七十二回)、《香囊记》(第三十六回)、《玉环记》(第三十六、六十三、六十四回)、《王月英元夜留鞋记》(第四十三回)、《子母冤家》(第四十六、九十六回)、《林招得三负心》(第六十一回)、《刘知远红袍记》(第六十四回)、《蓝关记》(第六十四回)、《裴晋公还带记》(第六十五、七十六回)、
《宝剑记》(第六十七、七十回)、《南西厢记》(第七十四回)、《双忠记》(第七十四回)、《四节记》(第七十六回)、《小天香半夜朝元记》(第七十八回)[2]、《孙荣孙华杀狗劝夫》(第八十回)等14 部再加上第二十三回「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等语中隐指的《秋胡戏妻》《王祥卧冰》等,全书总共写到戏剧作品24 部。
《雍熙乐府》这些作品题材广泛,涉及爱情、仙道、忠义、公案等各种类型;时代跨宋元到明代中叶,既有古代作家的遗存,又有当代作家的新制更重要的是,所引唱曲和戏剧数据不仅丰富了小说情节,渲染了生活氛围,还承担了特殊的审美功能,美国汉学家浦安迪教授就认为:。
至若那众多的明末流行的词曲、小曲引在本文里,有一部分可以视为不过是弄来点缀小说的社会背景,但在不少的场合,作者引这些曲艺材料,是要起到很特殊的美学作用,因为他往往让那些戏子在主角的背后唱几句乐极生悲之理的曲子,而那舞台当中的人自己全然不理解曲中之意。
这一奇妙的叙事技巧终于创出一层作者、读者和主角之间的美学距离,并烘托出作品表里之间的反讽味道,使《金瓶梅》一文更脱离说书文艺的格式[3]孟昭连先生的专著《金瓶梅诗词解析》即提供了这方面的大量例证这些情况表明,《金瓶梅》作者同是一位戏曲学者,否则,单是如此丰富的戏曲和戏曲音乐数据的来源就成为问题。
作为戏曲学者,《金瓶梅》作者对南戏比对杂剧有更深的浸染这当然不仅就小说提到的南戏和传奇作品多于杂剧作品而言;将小说的结构与所由生发的《水浒》的结构比较一下,问题就一目了然了《水浒》以群魔散临人间开篇,以各路英雄好汉占山为王,「犯上作乱」为情节主体,以一○八鬼魂汇聚蓼儿洼结束。
全书只有在朝和在野的压迫和反压迫,只有忠和奸的斗争和反斗争虽然若干版本中有征辽的插曲,但全书总体上没有时代兴亡的浓重色彩;虽然写到了林冲、宋江、卢俊义等家庭,但没有哪一个家庭是全书描写的重点,家庭仅仅作为英雄好汉过去的托身之所,作为他们的附带物被写及。
《金瓶梅》则不同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的情节,第一次把时代的兴亡和西门庆家庭联到了一起这个事件一端联着「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国家形势危急;另一端联着「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西门庆家庭结构发生变化,陈经济与潘金莲的畸爱就要开始。
第六十三回借两个太监的闲谈,再次凸现了上述联系谈话的内容有「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亡国的危险步步逼近;此时,西门庆家庭的两核心人物官哥儿和李瓶儿已死,家庭的裂解也势在必然从西门庆死到全书结束,情节时间长达十五年;这十五年既是国事日非、日陷泥淖的十五年,也是李娇儿、潘金莲、孟玉楼、孙雪娥从西门府七零八落散出的十五年。
《金瓶梅词话》最后,北宋灭亡,剩下一个康王赵构逃到建康,撑起南宋的半壁河山,西门府也只剩下玳安这个老奴来收拾残局在《金瓶梅》中,没有《水浒》那种集团对集团的对抗;它只有近景的一个家庭和远景的一个国家,家庭和国家是同向共振关系;虽然重点仅仅写了一个家庭,但带来的民族危亡和时代兴衰的感受却极其凝重。
在时代兴亡的背景上表现家庭题材,正是宋元之交南戏艺术最经典的手法《金瓶梅》作者不仅是戏曲学者,更是一个娴熟的戏曲作家,他压抑不住强烈的戏曲创作冲动,以至经常出现把小说当作戏曲剧本来写的情况表现之一,第三十、四十、六十一、九十一等回,蔡老娘、赵裁缝、赵太医、教师李贵等人物的出现,采取了戏曲人物自报家门的上场方式。
请看李贵的上场诗:我做教师世罕有,江湖远近扬名久双拳打下如锤钻,两脚入来如飞走南北两京打戏台,东西两广无敌手分明是个铁嘴行,自家本事何曾有?……此类做法颇受到以美国学者夏志清为代表的一类人的诟病,以为这种极不严肃的滑稽损害了叙事的严肃性[4]。
笔者倒以为,整部《金瓶梅》都是作者愤极而嬉的产物,开这点玩笑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与其说作者在故意跟自己「捣蛋」(夏志清语),毋宁说他缺乏足够的警惕,从而放纵了自己的戏曲创作冲动表现之二,在很多场合,人物应该说、骂、哭的时候,他们却唱起来了,这采取了戏曲艺术曲以传情的最基本方式。
例如,第八回潘金莲向玳安诉说思念西门庆之苦,唱了〈山坡羊〉;第二十回西门庆与丽春院虔婆对骂,双方对唱〈满庭芳〉;第五十九回李瓶儿痛哭官哥儿,唱〈山坡羊〉,又唱〈前腔〉;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临死嘱托吴月娘,唱〈驻马听〉,吴月娘唱同曲以答;
第八十三回潘金莲向春梅诉说思念陈经济之苦,唱〈河西六娘子〉,春梅决心帮助二人成其好事,唱〈雁儿落〉,陈经济到来,潘金莲又唱〈四换头〉责其来迟;第八十九回,吴月娘、孟玉楼上坟,哭念西门庆,二人均唱〈山坡羊〉带〈步步娇〉;
第九十一回,玉簪儿向李衙内表示愿出去嫁人,唱〈山坡羊〉;第九十三回陈经济向花子侯林儿诉说身世,唱〈粉蝶儿〉〈十煞〉等等且看第五十九回「李瓶儿痛哭官哥儿」时唱的一支〈山坡羊〉:进房来,四下静,由不的我悄叹。
想娇儿,哭的我肝肠儿气断想着生下你来我受尽了千辛万苦,说不的偎干就湿成日把你耽心儿来看,教人气破了心肠和我两个结冤,实承望你与我做主儿团圆久远谁知道天无眼又把你残生丧了,撇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明知我不久也命丧在黄泉来呵,咱娘儿两个鬼门关上一处儿眠。
叫了一声我娇娇的心肝,皆因是前世里无缘,你今生寿短!李瓶儿完全不像隐在文字后面的小说人物;她就站在舞台上,那么悲痛欲绝又字正腔圆地演唱着;她的心灵世界直接向观众敞开,那里有再浑浊的尘嚣也掩盖不掉的至情至性的美。
这支曲子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官哥儿死后李瓶儿的心理如果说前述自报家门的上场方式多少削弱了作品的严肃性的话,那么,此类曲以传情的写情技巧则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性和感染力表现之三,局部文本完全呈现为戏曲剧本的样式。
例如,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自弹自唱,唱词中夹杂白词,第五十二回妓女的唱词和众帮闲的插科打诨迭为经纬,分别有3 页、4 页的篇幅,就是如此先看小说第六十二、六十三回的一段情节当时李瓶儿刚死,西门庆大恸之余:。
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儿来,心中忽然想起了与她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
」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了」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倒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因见韩先生,傍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抹笔、颜色来花子油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的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儿。
」一面分咐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伯爵道:「此是病容,平昔好时,比此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分付,小人知道不敢就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
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出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段子,上盖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分付,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
西门庆看了,分付玳安:「拿到后边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孟玉楼和李娇儿拿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像似好时那等模样,打扮的鲜鲜儿,只是嘴唇略匾了些儿」月娘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儿,她的眉角还湾些。
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玳安走到前边,分付韩先生道:「这里边说来,嘴唇略匾了些,左额角稍低,眉还略放湾着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正了,呈与乔爹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是画得通,只是少了个口气儿。
」……看看到首七……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时一般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像材头上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可以看出,《金瓶梅》作者对绘画艺术具有较为全面的素养。
第一,为人物画肖像叫「传神」,又叫「写真」肖像画的创作在我国历史悠久,有关记载正是以「传神」或「写真」称之例如,《世说新语‧巧艺》载: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颜氏家训‧杂艺》又载:「武烈王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第二,传神讲求形似,更注重神似,若能做到神情如活,方为高手韩先生所画李瓶儿像初稿,尽管存在着额角稍低、眉头较直的明显毛病,仍然赢得了孟玉楼等人「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的赞叹,原因就是他画出了死者「像似好时」的神态。
初稿得到进一步修正、加工后,在形似的基础上,达到了更高的神似:「俨然如生一般」,「只少口气儿」追求神似正是传统肖像画创作的最高境界《太平广记》卷二百十三〈周昉〉即载:郭令公女婿赵纵侍郎,尝令韩干写真,众皆称美。
后又请(周昉)写真二人皆有能名令公尝列二画于座,未能定其优劣因赵夫人归省,令公问云:「此何人?」对曰:「赵郎」「何者最似?」云:「两画总似,后画者佳」又问:「何以言之?」「前画空得赵郎状貌,后画兼移其神思、情性、笑言之姿。
」
《太平广记》书影第三,传神分为用线条勾勒轮廓和敷彩着色两个阶段,前者可以现场完成,后者则需事后精工涂染孟玉楼等人的议论嘴唇略匾、额角稍低、眉头较直等失误,显然都指线条;「随即用描笔改正了」,更是指线条的调整。
「须臾描染出个半身」并非完整地画出半身像,而是指勾勒出半身轮廓,又用了几天的功夫,韩先生方才完成全部工序,使画面有了「金翠」「大红」「白馥馥」等鲜艳的色彩先线条,后色彩,分序完成,正是传统肖像画创作的规范做法。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即载吴道子:「每画,落笔便去,多使张藏布色」吴道子画的就是素有「吴带当风」之称的线条;至于着色工作,就是由弟子们来完成了第四,传神不仅是现场观察、摹写的功夫,还要有主观想象的参与韩先生把李瓶儿画得栩栩如生,主要原因不在于对李瓶儿容貌观察与摹写的准确;那是一个被病魔慢慢折磨而死者的遗容,哪还有什么生气和神韵!给韩先生的画作注入活力的应是「想着」的功夫。
「想着」,既包括对死者生前模糊印象的回忆,更指对传神对象的主观理解和整体把握创作者的审美想象和创造活力,才是画面生机的源泉这是被绘画实践所证明的一个真理《太平广记》卷二百十二〈卢棱伽〉就记有吴道子弟子靠「锐思开张,颇臻其妙」而令师叹服的故事。
很难设想,对此没有真切体会的非画艺中人,会一再留意于韩先生的「想着」功夫此外,小说称韩先生原为「宣和殿上的画士」,也基本符合宋代画史众所周知,历代凡养士之殿皆隶翰林院,因此,韩先生又可称为「翰林院画士」;宋代设有翰林图画院,图画院画士的专业方向之一即肖像画[5]。
如果说,上述韩先生传神的情节是作者绘画素养的一次无意流露的话,那么,更大量、更普遍的描写文字,则可看作对绘画技法的自觉借用概而言之,《金瓶梅》对绘画技法的「拿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白描的造型手段;二是画面的视点安排。
白描本指「白画」,即在白纸上用墨笔勾勒出轮廓而不着彩的人物画,上述韩先生传神的初稿就是我们知道,白描肇始于吴道子,在北宋画家李公麟笔下蔚为大宗,又经元代画家张渥的努力,逐渐成为在人物画和花鸟画创作方面,与粉本彩绘分庭抗礼的技法。
随着元、明时代长篇小说的勃兴,白描技法也日益被小说创作所借鉴、吸收《三国演义》《水浒传》就有不少白描化的文字但是,白描本是文人绘画的技法,而《金瓶梅》之前的小说都属民间的集体创作,故后者对前者的借鉴、吸收,远未达到自觉、频繁和纯熟的地步。
可以说,在中国小说史上,《金瓶梅》既是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又是第一部大量借用白描技巧的小说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之一就说:「读《金瓶梅》,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将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也。
」具体来说,白描的特色在于:以精细和简洁的统一为基本要求,以传神为追求的目标在绘画方面,白描的线条绝不像山水画和写意画那样粗犷和模糊,它要求清晰、精细地刻画出对象的轮廓和局部特征同时,白描的形象又不要求像工笔划那样巨细无遗、纤毫毕现,它更完全遗弃粉本彩绘的色彩。
线条的删削和色彩的缺失造成物质因素的淡化,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凸现对象的内在神韵,使画面的精神因素得到最大限度的加强。
《中国美术史》(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在《金瓶梅》中,白描的精细表现为「文心细如牛毛茧丝」也就是具体描绘了大批市井小民的日常琐事,再现了他们隐秘的精神角落;白描的简洁表现为细节描写的以少胜多例如,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去,吴月娘等人给她穿好衣后,李娇儿问给她什么鞋。
「潘金莲道:『姐姐,她心里只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她穿了去』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她跳火坑……』」既是爱穿此鞋,怎么只穿了两遭?吴月娘的回答一下戳穿了潘金莲谎言的实质:李瓶儿死了,潘金莲暗中高兴尚嫌不足,还要算计让她的鬼魂在阴司遭罪。
这个对话的细节既不经意地暴露了潘金莲的险恶用心,也表现了吴月娘的精明和严正,抵得上两大段心理描写第六十七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的细节,线条感极强,活画出应伯爵借银无望,欲恼不敢恼,欲言又羞于言的忸怩作态,被《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夹批誉为「一路白描,曲尽借债人心思」。
这类例子举不胜举众所周知,文学和绘画在其根本精神上是同一的,都是形象的艺术因此,对于文学家和画家来说,安排一个恰当的视点来组织形象,就成为创作之先所面临的共同任务在绘画领域,视点的安排就是透视方法的选择;中国传统绘画一直采用散点透视法,西洋绘画则多采用焦点透视法。
在小说领域,视点的安排就是叙事视角的选择;中国传统小说一般多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的视角,此外还有现代小说理论家所称道的第三人称限制叙事的视角,即小说人物的定点观察视点[6]不难看出,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的视角,与绘画中的散点透视的视点是一致的,二者都无所不在,洞察一切;而小说人物的定点观察视角,则与西洋绘画的焦点透视法的视点非常接近。
《金瓶梅》在总体上,当然还是全知叙事的产物;但是,更重要的是,它已经打破了全知视角的一统格局,尝试锲入了新的小说人物的定点观察视角锲入的情况有两种第一种,观察者本是可有可无之人,他(她)的存在完全是为了叙事的需要。
第十三回,「迎春女窥隙偷光」的视角安排就是如此该回西门庆赚诱花子虚留宿妓院,然后抽身赴他家与李瓶儿偷欢,一番觥筹之后,二人进入内房这时小说从全知视角转入人物的定点观察视角: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头,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
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若非迎春的窥觑,我们也「通看不见」里边的情景了;迎春的存在,大大增强了情节的真实性和场面的真切感。
《金瓶梅》插图第二种,观察者的存在既像舞台的追光一般,把一些昏暗的场面暴露在读者面前,观察方式本身又可看作观察者内心活动的外在演示,换言之,观察者也是被观察的目标例如,第二十三回,西门庆要与宋蕙莲过夜,想让潘金莲把卧室让出来,未获允许。
用全知视角表现二人随后的动作之后,小说逐渐转到定点观察视角:却不妨(防)潘金莲……在房中摘去冠儿,轻移莲步,悄悄走来花园内,听他两个私下说甚话到角门首,推了推,开着,遂潜身徐步而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伤了裙褶,跙足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
良久,只见里面灯烛尚明,老婆笑声说……潘金莲的观察,把一幕秽乱而昏暗的山洞情景,搬到了艺术表现的前台;同时,潘金莲本人的好奇、忌妒与行动诡秘的性格特点,也在观察过程中被一一陈列《金瓶梅》的成书下限,当今绝大多数学者都肯定在万历二十年左右,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五年。
这个时间,正是西洋绘画的焦点透视法开始传入中国,在中国画家中间引起不小骚动的头十年《金瓶梅》尝试采用第三人称限制叙事,极有可能借鉴了新兴的焦点透视的绘画技法从文体的角度来看,《金瓶梅》除了有诗、词曲、骈文等文学性文体,还有相当多的非文学性的应用文体。
根据使用场合不同,它们可以分为二类:第一类,官场用文,包括奏章六道(第十七、四十八、七十、七十七回)、圣旨一道(第九十九回)、申解公文与状纸各一份(第十、九十二回)第二类,社交用文,包括书五封、贴七份其中,属纯粹官员间社交,和带官员社交性质的(指西门庆与翟谦的社交),七封(份)(第三十六、四十八、六十六、六十七、七十二、七十八回);。
属家庭间和情人间交往的,五封(份)(第十七、四十、七十二、九十八回)第二类,其他社会生活用文,包括祭文三篇(第六十三、六十九、道疏三篇(第三十九、六十六回),酒令四支(第六十六回)和榜联六副(第三十四、三十九、三十六回)。
以上各类中,以官场用文和官员间用文所占篇幅最大,而且,它们都既符合一定的程序,又显示出相当文字水平例如,第四十八回曾御史的奏章,先明确题旨,再援古证今,表明职责所在;在陈奏事实部分,先概写西门庆等人品的低下和历史的可鄙,再具体罗列任现职以来的种种劣迹;最后向皇帝发出呼吁。
《金瓶梅》插图整篇奏章句式骈散结合而以骈偶为主,语言生动形象,不无夸张而又并不意气用事,说服力强再如同回的一封书:寓都下年教生黄美,端肃书奉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史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易散。
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华札,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每有感怆,辄一歌之,足舒怀抱矣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
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不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
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冤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宣仲春望后一日具从知己之思,到荣升之贺;从节操之赞,到方面之责;从挠法之愤,再转到所托之事除了格式的严整,此书措语的典雅,文心的曲折,都绝非一般书会才人所能。
由此不难认定,《金瓶梅》作者必是一位官场和官员用文的写作高手无疑。那么,这位官场和官员用文的写作高手是否官场中人呢?从小说特别喜欢披露官场黑幕的隐情和官员徇私枉法的细节来看,回答应是肯定的。
明版全图本例如,第十回的陈府尹判决武松案,第十四回的杨府尹从轻发落花子虚案,第三十五回西门庆从重逮治又从轻放出四个游民案,第四十七回西门庆等放走杀人真凶苗青案,第六十七回雷兵备开脱黄四岳父父子死罪案,第七十六回西门庆让无辜和尚顶替何十强盗窝主罪名案,第九十二回霍知县判决吴月娘状告陈经济案,当事官员从最正经的假面,到最贪婪的本性的暴露,往往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促使他们态度迅速转变的因素,就是幕后人情、金银的交易。
还拿武松的案子来说他为兄报仇,误杀李外传,被递解东平府小说先写「这东平府府尹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个清廉的官」,听了武松的申诉后,当即换下他的重罪枷,并「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摆出了为民作主,誓惩豪恶的架势。
但当西门庆通过朝中杨提督的关系,打通蔡太师,蔡太师又下书来东平府后,小说又写「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系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于是武松仍旧被发配重罚,西门庆仍旧逍遥法外。
「清官」嘴脸被抛到一边陈府尹的形象是从《水浒》来的,但《水浒》第二十七回并无这层幕后交易和态度转变除了上述官府断案的隐情,谋职升迁、以官致富的隐情披露也极多很难想象,一个官场外人会如此谙熟官场中的一切官场中人除了文化修养不高的牙隶,就是品阶之官及其幕客(当然,只有大官才有)。
进一步,《金瓶梅》作者又属哪一类呢?一个考察的角度,是对官场用文本身的兴趣与否一般来说,官员本人对官场用文是不感兴趣的,因为归根到底,它只是一种工具品德好的官员关注的乃是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品德坏的官员追求的是官场的周旋、品阶的升迁和钱财的聚敛;在前者眼里,官场用文仅是细事,在后者眼里,它是费神的清事,因而都很难放到心上。
但是,对于幕客而言,官场用文就具有了安身立命的重要性。从根本上说,幕客的存在就是为了替官员本人,来操办、处理这个他不感兴趣但又不可缺少的工具的。这就决定了幕客对官场用文必须具有浓厚的兴趣。
《水浒传》《金瓶梅》作者对官场用文的强烈兴趣至少有以下两点表现:第一,小说开始部分凡承《水浒》而来,而与自身主题联系不紧的情节,文字都有压缩;但第十回承《水浒》第二十七回而来的情节,文字没有压缩,却反而增加了一份清河县给东平府的申解公文。
第九十二回吴月娘状告陈经济串通娼妇逼死女命的情节,与《水浒》第二十六回武松状告西门庆与淫妇潘氏合谋害死武大的情节,告状情形相似,《水浒》中未写状文,《金瓶梅》却写了实则所写公文、状文无关宏旨,可有可无,之所以写了,只能归因于对公文、状文这类工具本身的兴趣。
第二,小说所写六道奏章,都以「邸报」的形式出现;邸报的内容,除了奏章,还有皇帝的批示(即圣旨),和具体负责衙门的处理结论例如,第十七回宇文虚中的奏章后就写:奉圣旨:蔡京姑留辅政,王黼、杨戬便拿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
钦此钦遵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律应处斩……邸报可称工具的工具每次均如此详尽、完整地表现邸报的内容,除了对工具本身的兴趣,很难有什么别的解释。
由上观之,《金瓶梅》作者的幕客身分是明显的。幕客交际广泛、代人而作的职业特点对他的写作才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金瓶梅》在一定程度上,又可称为应用文体的写作大全,原因正在于此。
《古典小说名著新探》 潘承玉 著
注 释:1 赵景深统计为小曲27 支、小令59 支、散套20 套30 种,见氏着《中国小说丛考》(济南:齐鲁书社,1980 年),页309-311笔者考定词话本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确为陋儒补作,故这五回文字不应列入统计范围。
2 此戏不明究为杂剧还是南戏关汉卿有《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杂剧,或即此但小说中凡明确为杂剧者,皆由教坊乐工搬演;此戏既由一向均唱南戏的王皇亲家乐所唱,似又指南戏可能是据关剧改编的南戏,故归入南戏类3〔美〕浦安迪〈《金瓶梅》叙事美学特征〉,载王利器主编《国际金瓶梅研究集刊》第一集(成都:成都出版社,1990 年)。
4〔美〕夏志清〈《金瓶梅》新论〉,载王利器主编《国际金瓶梅研究集刊》第一集(成都:成都出版社,1990 年)5王逊《中国美术史》(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 年),第五章第二、第四节6关于这一视角的准确内涵,可参阅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年),导言部分。
文章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潘承玉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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